《整军建言》在相国府用印下发，以李儒的名义通传亲兵营。不出所料，这道旨在“约束”骄兵悍将的军令，在营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。以胡车儿为首的西凉嫡系将领阳奉阴违，私下里骂声不绝。普通士卒则大多持观望态度，既畏惧严苛的军法，又对所谓的“公正赏罚”将信将疑。凌云这个名义上的副手，处境愈发微妙，如同行走在冰层之上，每一步都需衡量脚下的虚实。
然而，没等凌云在亲兵营真正展开拳脚，一场更大的风波，裹挟着无数平民百姓的生死，骤然降临。
这日清晨，凌云尚未起身，便被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惊醒。亲兵队长赵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：“凌军司马！李中郎急令，命你即刻前往洛阳县衙，参与紧急军议！”
凌云心中一沉，迅速披甲佩剑，赶赴县衙。一路上，只见街道比往日更加冷清萧条，偶尔有西凉骑兵小队疾驰而过，扬起阵阵尘土，气氛紧张异常。
洛阳县衙大堂内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。主位上端坐的并非县令——那位可怜的父母官早已吓得面如土色，缩在角落——而是面色阴沉的李儒。下手坐着几名西凉军的高级将领，包括一脸戾气的胡车儿，还有几名负责后勤辎重的文官，个个愁眉苦脸。
“人都到齐了？”李儒扫视一圈，目光在凌云身上略微停顿，声音冰冷，“昨夜，荥阳那边的敖仓，被一伙不知死活的毛贼给烧了！”
此言一出，满座皆惊，除了似乎早已知情的胡车儿。敖仓，乃是关东漕运抵洛的重要中转粮仓，囤积着供应京城驻军和部分官署的数十万石粮草！此仓被毁，意味着洛阳的粮食供应立刻出现了巨大的缺口。
“妈的！肯定是关东那些鼠辈派来的奸细！”胡车儿一拍案几，怒吼道，“李中郎，给俺一支兵马，俺去把荥阳周边扫平了，把那些藏头露尾的杂碎全揪出来砍了！”
李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：“贼人早已遁走，现在去有何用？当务之急，是解决眼前的粮荒！相国大军，以及京城戍卫，每日耗粮巨万，一旦断供，军心不稳，后果不堪设想！”
一名掌管粮秣的曹掾颤抖着声音道：“中郎，府库存粮，即便紧缩配给，也只够支撑大军……半月之用。若要从长安或凉州后方调运，路途遥远，缓不济急啊！”
“那就就地征粮！”胡车儿满不在乎地嚷道，“洛阳城里这么多大户，还有周边各县，随便抄几家，够咱们吃上一年了！”
这话顿时引起几名将领的附和。对他们而言，抢掠是最直接、最习惯的解决方式。
李儒的眉头紧锁，显然在权衡利弊。大规模抄家抢粮，固然能解燃眉之急，但必然激起更强烈的民变和士族反抗，与之前试图“收拢人心”的方向背道而驰，也会给关东诸侯落下更大的口实。但若不如此，军队断粮，立刻就是塌天之祸。
就在这时，李儒的目光再次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：“凌军司马，你素有急智，对此有何看法？”
瞬间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凌云身上。胡车儿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嘲弄，等着看这个“巧舌如簧”的小子如何解决这天大的难题。
凌云心念电转，他知道这是个巨大的危机，也是个展示能力、实施“暗渡”的绝佳机会。他不能支持抢掠，那无异于自毁长城；但也不能空谈仁义，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方案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上前一步，拱手道：“回中郎，胡都尉所言就地征粮，确是快捷之法。然则，如今洛阳局势初定，人心未附，若行此激烈手段，恐适得其反，将更多百姓推向关东联军一方。末将以为，或有他法，可两全其美。”
“哦？两全其美？”李儒眼中精光一闪，“细细道来。”
“诺。”凌云从容道，“首先，敖仓被焚，损失虽大，但并非所有粮草皆囤于一处。末将曾查阅过往粮簿，除敖仓外，洛水沿岸尚有数处较小仓廪，多为各县常平仓及一些大族私仓，存量或多或寡。其次，此次粮荒，关键在于大军消耗巨大，若能将消耗降至最低，便可争取更多时间，等待后方粮草。”
“如何降至最低？”李儒追问。
“其一，可暂时调整大军布防。”凌云走到墙上悬挂的粗略地图前，指着洛阳周边，“目前我军主力集中于洛阳城内及近郊，每日人吃马嚼，消耗甚巨。可将部分非紧要防区的兵马，暂时移营至更靠近伊阙、大谷等关隘的城外据点。这些据点本身有一定存粮，且可就地补给部分山野之物，能大大减轻城内供粮压力。此举亦可向外示形，展示我军稳固关防、不畏挑战的决心。”
这其实是一个冒险的建议，分散兵力是兵家大忌。但凌云深知，目前关东联军尚未成型，真正的外部威胁有限，而内部的粮食危机才是迫在眉睫的致命伤。分散驻防，既能节粮，又能迷惑敌人，堪称险中求活。
李儒盯着地图，沉吟不语。胡车儿却嚷道：“胡说八道！把兵散出去，万一关东鼠辈打过来怎么办？”
凌云不慌不忙：“胡都尉，如今已是深秋，即将入冬。关东诸侯各怀鬼胎，筹措粮草、整合兵马非一日之功。待其真能成势，至少也是来年春天。届时，我后方粮草早已运抵，兵力可随时收拢。此乃以空间换时间之策。”
李儒微微颔首，显然认为凌云的分析有理：“其二呢？”
“其二，”凌云继续道，“便是对这‘就地征粮’稍作变通。不强征，不抄家，而是行‘借粮’或‘购粮’之策。”
“借？购？”胡车儿嗤笑道，“跟那些贱民和酸儒客气什么？”
“非是客气，乃是权宜之计，更是攻心之计。”凌云解释，“可由相国府出具告示，言明敖仓意外被焚，军粮暂时短缺，为保京师安宁、不使百姓受乱兵侵扰，特向洛阳士绅百姓暂借余粮，并登记造册，言明待后方粮草运抵，即按市价归还，或抵扣今明两年税赋。对于主动捐输者，可给予‘义商’、‘良绅’匾额，甚至酌情授予散官虚衔以示嘉奖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李儒：“如此，一则可避免激起民变，将不得已而为之的征粮，转化为军民合作、共度时艰的义举。二则，可分化士绅百姓，那些心存汉室、敌视相国者，自然不肯借粮，其形迹自露；而愿意借粮者，则可视作可争取之力量。三则，有了借据和承诺，相比赤裸裸的抢掠，更能为相国挽回些许声誉，堵住关东诸侯之口。”
大厅内一片寂静。凌云的这个方案，曲折而大胆，完全超出了这些习惯于直线思维的武将的想象。就连李儒，眼中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。这确实是一个“两全其美”的幌子，背后藏着分化、摸底和舆论攻势，狠辣而精巧。
“至于具体操作，”凌云趁热打铁，“为确保公平，防止胥吏及军中不法之徒借此机会中饱私囊、敲诈勒索，末将建议，此次借粮事宜，由李中郎您亲自统筹，设立临时粮台，选派清廉干练之吏员负责，并可抽调部分……军纪纠察队人员，”他看了一眼李儒，“负责监督秩序，确保借粮过程顺畅，不生事端。所得粮秣，统一入库，严格管理。”
这将执行权巧妙地引向了李儒直接控制的系统，并为他刚刚获得许可的“军纪纠察队”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实战机会，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地方事务，避开胡车儿等人的掣肘。
李儒沉默了许久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，权衡着利弊风险。最终，他抬起头，做出了决断：“凌军司马所言，虽有迂缓之嫌，却不失为老成谋国之策。就依此议！胡都尉！”
“末将在！”胡车儿不情愿地应道。
“调整布防之事，由你负责执行，具体方案稍后我会与你细商。务必稳妥，不得有误！”
“诺！”胡车儿狠狠瞪了凌云一眼，领命。
“至于借粮事宜，”李儒看向凌云和那几位文官，“就由本中郎亲自督办。张曹掾，你负责草拟告示及借据文书。凌军司马，你对军务和民情有所了解，暂调至粮台，协助清点、调度粮草，并……带领你的纠察队，负责弹压地面，确保借粮顺利，杜绝扰民事件！若有借机生事者，无论军民，一律按军法严惩！”
“末将遵命！”凌云压下心中的激荡，肃然领命。他知道，他争取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位置。虽然看似只是个执行者，但却掌握了粮草分配和秩序监督的部分实权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洛阳城及周边州县贴满了相国府的“借粮”告示。消息传出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。百姓士绅将信将疑，但相比直接抢掠，这总算留下了一丝希望。在军纪纠察队（主要由王犇等非西凉嫡系、渴望表现的下级军官和士卒组成）的弹压下，借粮过程虽然不乏紧张和抵触，但总体上并未发生大规模的血腥事件。
而凌云，则投入了紧张繁杂的粮草调度工作中。他利用职权，在分配军粮时，刻意对驻防城内部队实行了略显苛刻的配给标准，美其名曰“与城外艰苦戍守之将士同甘共苦”，实则暗中节省下部分粮食。同时，他在核算各县上缴的“借粮”时，对某些明显贫困、或之前受西凉军荼毒较重的区域，采取了“虚报损耗”、“暂缓征收”等方式，暗中减免了他们的负担。
更重要的是，在调度粮草运输路线时，他巧妙地利用地图和文书，将一些原本需要穿越密集村落、可能滋扰百姓的运输路线，调整至更偏僻但相对空旷的道路，并严令押运士卒不得擅离队伍。他还以“防止霉变”为由，要求将部分不易储存的杂粮，“优先”发放给城内一些确已断粮的贫民窟，虽然数量有限，却足以让数千户人家得以苟延残喘。
这些操作，都在繁琐的公务和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下进行，如同在庞大军政机器齿轮间注入的细微润滑油，悄然改变着力量的传导方向。每一次粮车的转向，每一份账簿上不起眼的批注，都可能意味着数百甚至上千百姓能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多一口吃食，多一线生机。
凌云坐在堆满竹简和账簿的粮台值房里，日夜忙碌，疲惫不堪。窗外，是依旧肃杀凄冷的洛阳冬天。但当他偶尔听到手下汇报，某处百姓领到救济粮后跪地叩谢“相国恩德”（尽管这让他内心苦涩），或者看到王犇带着纠察队及时制止了一起试图抢粮的兵痞事件时，他心中那份沉重的负罪感，才会稍稍减轻一丝。
这并非他想要的救赎，更非彻底的改变。他依然在为虎作伥，依然无法阻止更大的悲剧发生。但在无边黑暗中，这无声的谏言，这点滴的努力，如同在冰冷的巨石下顽强钻出的草芽，微弱，却承载着生命的重量。他知道，这条路很长，很暗，但他必须继续走下去，用他的方式，在这历史的夹缝中，为那些无声者，争取哪怕一丝丝的喘息之机。
敖仓的火光映红了远天，而凌云则在无声处，悄然拨动着命运的琴弦，尽管音符微弱，却坚定地指向了他所期望的远方。
更新时间：2025-11-06 07:10:32